金昌柱（左）与王元在查看骆驼山金远洞近期新发掘的大量古生物化石。

　　骆驼山金远洞发掘现场。每一阶土层代表一个时代，向上或向下走一步都会跨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年。 本版图片由记者査金辉摄

　　引子

　　今天我们讲一个有关“骆驼”的故事。

　　在大连金普新区复州湾旁，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孤山，周边百姓称之为“骆驼山”。11年前，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和大连自然博物馆来这里进行地质古生物调查，勘察出一处堆积着丰富脊椎动物化石的洞穴。这一发现，直接将辽宁新生代晚期动物群的年代推至360万年前。从此，这里不再是一座荒山，许多标签纷至沓来——世界罕见、令人瞩目、宝贵财富、璀璨明珠……

　　骆驼山究竟藏着什么？它对大连、辽宁意味着什么？带着这些疑问，记者走进这里，询访百姓、请教专家，揭开它的神秘面纱。

　　来自远古的馈赠

　　“‘看！怎么不看！’金老师立马决定。见到化石的那一刻他拽着我说，‘我们可能捡到宝了’。”

　　眼前这个情绪稍显激动的人叫王元，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以下简称“中科院古脊椎所”）的青年研究员。他口中的“金老师”，是该所的金昌柱教授——我国古哺乳动物研究学界的权威。而“捡到的宝”，就“藏”在大连金普新区复州湾旁的骆驼山。

　　这是一个横跨数十年的故事。2013年12月16日，金昌柱受邀从北京赴大连自然博物馆做学术报告，刚下飞机，时任大连自然博物馆研究员的刘金远就急切地和他分享：“我们这儿有个化石线索，很不一般，去看看？”金昌柱是个工作狂，任何与化石有关的信息总能让他眼前一亮，“看！怎么不看！”

　　金昌柱清楚地记得那块化石的样子，“它包裹着很厚的土层，只露出一截三四厘米长的部分，但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剑齿虎的牙齿。”他说，根据生物地层学判断，化石出土的地层一定早于60万年以前，而辽宁从未发现如此古老的地层结构。此前被认为是东北地区最早古生物化石点的本溪庙后山遗址，也不过距今20多万年。这是惊人的发现。一行人第二天立刻赶往骆驼山。

　　12月的大连，寒意刺骨，“那天风大到人在山上站不直腰。”金昌柱回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在骆驼山一处石灰岩矿区，看到了区别于东北常见灰土的暗红色洞穴堆积。“不得了！”他瞬间兴奋起来，当场判断，“这里可能富含珍贵的脊椎动物化石，要保护起来好好发掘。”

　　这个判断让在场很多人激动不已，包括化石线索的提供者，复州湾黏土矿退休职工郭成万。对他而言，这一天等了太久。

　　早在1987年，在骆驼山采石场工作的郭成万便和工友发现了一些“看起来不一般”的石头，“里面似乎掺着动物的骨骼”。天生喜欢收集奇石的他便留意起来，将石头从山壁上剥离，并先后联系大连自然博物馆、大连考古研究所、地质大队等相关单位。但囿于专业壁垒，事情没有进展。

　　几十年间，化石的发现一直在继续，郭成万追寻的脚步也没有停下。其间，他还多次给相关部门写信、画地图。“那时候特别着急，总觉得这里藏着很重要的信息。”功夫不负有心人，2013年，郭成万终于等到了金昌柱团队。

　　后来，经大家商议，该处洞穴被命名为“金远洞”。

　　发掘刻不容缓。2014年起，中科院古脊椎所开始组织科研团队对骆驼山进行抢救性清理。2016年，国土资源部办公厅（今自然资源部办公厅）印发《国土资源部办公厅关于同意发掘大连骆驼山古生物化石的函》，正式批准大连骆驼山发掘项目。2018年，大连普湾经济区管理委员会（今隶属于大连金普新区管理委员会）参与到发掘中来，并先后和中科院古脊椎所签订了为期8年的战略合作协议，聘请金昌柱为项目首席科学家，全面主持发掘和科研工作。自此，在自然资源部和省自然资源厅的指导下，骆驼山发掘工作步入正轨。

　　随着发掘工作的深入，科研人员已累计在复州湾地区普查到30余处洞穴堆积，最引人注目的是金远洞，以及后期发现并根据地理位置命名的望海洞和穿海洞。其中金远洞洞底宽128米，堆积物厚度40多米，洞穴堆积丰富度已远超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在世界上都十分罕见。目前，经过十余次系统发掘，骆驼山已出土万余件脊椎动物化石标本。

　　一众惊人的发现

　　骆驼山，本因远看形似骆驼而得名。但奇妙的是，金远洞已先后出土了60多件现生骆驼祖先——巨副骆驼的化石，这个数量比全世界近100年来发现的巨副骆驼化石总量的两倍还要多。

　　巧合背后，藏着更重要的信息。“巨副骆驼化石的发现，不仅将骆驼山的地层年代推至距今180万年，还间接为我们还原了当时的气候环境。”金昌柱解释，巨副骆驼喜干燥气候，这意味着百万年前这里尚无海洋覆盖，“我们可以大胆推断，当时正处于降温期，森林逐渐退化为平原，草原面积不断扩大，越来越多适宜草原生活的动物向这里迁徙……”

　　不断出土的化石，为这个推断提供了有力佐证。根据发掘需求，发掘现场的暗红色土层被分成梯田状，每一阶土层代表一个时代，向上或向下走一步都会跨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年。在距今170万年至180万年的层位上，几十具牛、鬣狗、羚羊、巨副骆驼等草原生物的骨骼化石接连出土。不远处，一堆“新鲜出炉”的鬣狗粪便化石，让中科院古脊椎所博士保罗·拉米闻讯后特地从北京赶来，“粪便化石里藏着骨骼化石没有的信息，比如季节变化、食物链关系。以前研究的都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这种第一手材料太少见了！”

　　与保罗的激动不同，发掘队员们则十分淡定，“在金远洞，一下挖出来一堆化石的情况太常见啦。”有着多年发掘经验的老队员黄明发说。

　　“不同于多数遗址仅能记录某一个时代，金远洞首次完整地记录了第四纪（新生代最新的一纪）以来4次重要的全球性生物事件，即距今260万年的后河村动物群、180万年的泥河湾动物群、100万年的陈家窝动物群和50万年的周口店动物群。”金昌柱进一步解释其珍贵性，“它完整覆盖了距今360万年到30万年的时代演变，这是绝无仅有的。不是简单的‘1+1=2’，而是能让我们直观看到哺乳动物演化与地质时代变迁的过程，为科学猜想提供地质载体，堪称研究第四纪生物事件的‘活教科书’。”

　　听金昌柱娓娓道来，顿觉自然的神秘与奇绝。这些化石，像是“报信者”，为我们送来远古的讯息。低身抚摸它们，更像是和远古生物来了一次酣畅淋漓的对话。

　　目前，骆驼山已出土150余种古生物化石，其中包括东北地区首次发现的纳玛古菱齿象、桑氏硕鬣狗、中国长鼻三趾马、泥河湾披毛犀牛和巨副骆驼等哺乳动物化石。其中，“大连后鼢鼠”“金普巨副骆驼”“金普美洲豹”“普湾鼬”均为新发现物种，在尊重古生物化石国际命名规则前提下，注入了模式标本产地大连金普元素，将永久载入国际科学史册。

　　众多国内外专家学者也关注着骆驼山的发掘进展并给予极高评价。今年3月和7月，中国地质大学、意大利佛罗伦萨大学的学者接连到访，大家与金昌柱一致认为，骆驼山的古生物化石资源蕴含着地质事件、生物事件、气候事件和环境变迁等巨大信息，将为研究东北地区哺乳动物，古人类起源、发展、演化，生态系统演替提供可靠证据，并将成为继辽西热河生物群后，中国第四纪又一轰动世界的自然资源文化遗产，可比肩北京周口店生物群。

　　现在，团队还有一个目标——找到证明古人类在此生存的直接证据。

　　“2018年，我们便在望海洞发现了人类用火的火塘，足有十几平方米，像一块巧克力蛋糕。在其周围，还发现了食草类、食肉类动物混合的骨骼，且大多为幼年和老年个体。我们高度怀疑，古人类曾在这里烧烤！”王元说，实验室的检测结果也再次印证了这个猜想——“非自然火，燃烧时温度可达200℃，应为持续燃烧所至”。

　　今年，在金远洞距今70万年至80万年的层位，人类活动信息再次出现——20多个由动物肢骨打磨而成的骨叉，长短不一却制作精良，“分叉”部位清晰规整，显然是人为加工所成。“我们想要模仿打制，却发现水平远不及他们”，金昌柱笑言，“这个工具特别实用，也许古人类还拿着它去赶海呢！”

　　除骨叉外，发掘团队还曾发掘出许多疑似人工打磨的石制品，经中科院古脊椎所研究员黄慰文鉴定，这些东西就是古人类使用过的旧石器。

　　那块万众期待的人类骨骼，呼之欲出。

　　亟待讲好的故事

　　从骆驼山沿小路驱车十几分钟便到了项目组的化石基地。小院不大，别有洞天。化石筛检区、化石修复区、模型雕刻区一应俱全，主要承担着化石修复及建模工作，为后续科普提供实体支撑。

　　打造一件化石模型，至少需要五道工序：将科研人员交付的数据与原化石比对模拟；根据模拟结果进行形态雕塑；论证初次雕塑的模型；首次翻模（即复制）后，再论证；最后着色。在修复室记者看到，那些残缺骨骼化石，经过修复人员的双手，如同经历了3D打印，变得完整、立体、生动，颇有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意味。

　　刘虎是骆驼山项目组资深的技术工程师，经他修复的化石不计其数，最出名的还数亮相过中国国家博物馆110周年展的巨副骆驼化石模型。这件模型根据骆驼山出土的巨副骆驼骨骼化石修复而成，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完整装架的巨副骆驼模型，也是地球上曾存活的最大骆驼，足有两人高。

　　“化石修复是化石研究的重要一环，容不得半点差错，牙冠高度、牙齿咬合位置，都要反复校验。”刘虎说，在复原金普巨副骆驼模型时，光是骆驼的牙齿他就改了五六次。

　　修复好的化石模型将会焕新“出圈”，走出实验室，走进更多人的视野。随着发掘推进，骆驼山出土化石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为了让“化石们”有家可归，大连金普新区管委会特地将七八间闲置会议室改造成标本库，将化石分门类、分地点整理归档，更直观地呈现给参观者。目前，已有1.3万多件具备重要科研与科普价值的化石登记在册。

　　“科学普及和科技创新同等重要，也是提升骆驼山化石知名度的重要方式。”金昌柱说，发掘工作开展这么多年，除科研外，自己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讲好骆驼山的故事，“以往自然资源部批复发掘项目，通常是一年权限，这次一下给我们批了两年，让我们更有信心做好科普工作。”

　　在团队编写的科普图册上，记者看到了根据骆驼山发掘化石建模而成的、生动直观的纳玛古菱齿象、三门马、短吻硕鬣狗等动物群形象。但这还不是它们的最终形态，在金昌柱的计划中，除了骨架修复，还要做生态学修复，把皮肉、毛发还原出来，让古生物“活”起来，“动”起来。而这样的修复需要引入3D复原和5D复原技术，同时也需要一批技术精湛的专业人员，这对团队来说是个大难题。

　　挑战不仅来自技术，还有经费与人才。目前，发掘经费主要由大连金普新区管委会与中科院古脊椎所共同承担，2018年以来虽已投入2000多万元，但对标高标准的发掘需求与持续的科研投入，仍显捉襟见肘。同时，化石的发掘、保护和利用更离不开高水平人才。

　　金昌柱表示，辽宁的化石氛围十分浓厚，应抓住这个优势，加大宣传力度，讲好辽宁的化石底蕴、潜力与实力，让更多人参与化石保护与修复，吸引更多社会资本支持化石产业发展。

　　如何让骆驼山的故事被更多人知晓？“安徽人字洞遗址主题公园的建设经验给了大家很大启发。” 金普新区文旅局骆驼山项目负责人邹强表示，未来计划把骆驼山古生物化石群打造成以“第四纪脊椎动物”和史前古人类文化为主题的地质公园，填补目前国内的空白。

　　“骆驼山将成为辽宁化石的一个‘引爆点’。”省自然资源厅矿产资源保护监督处处长陶春英对此信心满满。近年来，全省已进行10次重要的抢救性发掘，保住了大批独具我省自然和文化特色的珍贵材料，“未来，我们会持续开展化石鉴定，以及古生物化石集中产地、收藏单位的检查评估工作，为骆驼山在内的化石发掘项目提供坚实保障。”

　　骆驼，象征坚毅、勤劳、踏实，这与辽宁、辽宁人的精神特质不谋而合。骆驼山虽已发掘11年，但这才仅仅拉开了360万年以来我国东北地区哺乳动物起源、演化、扩散时间及生态系统的变迁研究的序幕。讲好这个故事，仍需要久久为功。听，百万年前的回响，正为我们解开更多尘封之谜。

　　（辽宁日报记者 刘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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